作者简介![]() 陈通宪,1965年出生,湖南新晃侗族自治县人,中国铁路作协、湖南省作协会员,有150余万字文学作品散见于各报刊,获全国、省市各类文学奖项30多个,著有个人文集《落叶的声音》(文联出版社)。 西行列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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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鬼车!这鬼天气!金莉莉不知道要骂谁,反正骂出口了,就觉得出了心中这股恶气。窗外,雨一阵紧似一阵,象鞭子一样抽打着车窗。火车向前行,雨点向后甩,在车窗上斜拉出一条条粗粗的水线,转眼间就歪歪扭扭地往下流,形成一幅不规则的图案。 ![]() 能不能致富,有没有希望,当初人们没往深处想,只听说这钢铁庞然大物果真就要开进山来了。铁路刚开通那天,铁路两边围满了看稀奇的人。对着火车指指点点,大发感慨:啧啧,这家伙就是大! 是哩,你看它,躺着走都那么快,要是站起来走,岂不日行八万里?说这话的是寨里的说书老秀才。说是秀才,也不过解放前读过几年私塾,平时没事时说书摆古,村里红白喜事时,给人写个对联什么的,就凭这,几十年来总让人们仰视和尊重着。 那是那是。老秀才话音刚落,就有人随声附和。 切——。旁边传来一声不屑的声音。这是寨子里在山外打工回来的三毛坨。见过世面的后生,当然没象他的祖辈一样崇拜老秀才,这很让老秀才有种多年的权威被挑战的不快。不过也奈何不得,江山代有人才出,各领风骚数百年。你总不能强按牛头喝溪水,霸蛮让别人崇拜你吧。 这老鼠是你家喂的? 那老头理直气壮道,嘿,你还真说对了。俗话说,梁正栖春燕,仓实卧圣虫。这老鼠还真是吃我家仓里的谷子,田土里的庄稼长大,算不算我家养大的? 司机看到这架势,知道没办法和他理论。存心逗他,便笑着问道;老人家,你说要赔多少钱? 老头扳着手指头,口中念念有词,它一天吃我二两谷子,一个月六斤,一年七十二斤,不多,你得陪给我五十块钱。。。 司机继续逗他,那你说说,这老鼠有几岁? 几岁几岁。。。。。。老头显然被难住了,答不上来,只好嗫嗫道:那好吧,减几个月,给三十元你就可以走人。 司机知道和他说不清楚,何况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,在车上的同伙们的逗笑中,数了三十元钱给他,准备开车,没想到老人又将他拦住:你这后生还蛮好讲话,要不,进屋喝碗苞谷酒再走? 司机让老人逗乐了,又开他玩笑,老人家,酒就不喝了,下次你搭我的车。 车下,老头笑呵呵应道,要得哩要得哩! 火车轧老鼠遭赔钱的事,被人当作笑话,传了好久。 金莉莉听到在工务段线路车间当主任的老公说起这笑话时,当时笑的差点岔过气去。金莉莉的老公荆大可算得上帅哥一个,一米八的个子孔武有力,走路脚下虎虎生风,脸盘子周正端庄,显得仪表堂堂,是让女人们心动,惹男人们妒恨的主儿。 从部队复员的荆大可从养路工做起,从班长工长到技术员,一直做到正科级车间主任,虽说铁路的官不算官,算不得朝中钦定大员,基层工作苦点累点操心点,可大小也是个中层干部,还是让人很羡慕的。只是,美中不足小俩口聚少离多,在一起的时间太少。本来,客运段三班倒,金莉莉在家时间就少,何况荆大可远隔两百多公里外,周一到周五不能回家,双休日又得值班,遇上防洪全员留守,大事小事需要正职在岗,回家的次数就更少,何况他有机会回来时,有时又恰巧是金莉莉出乘,两条不同的轨迹在一起交叉的机会少之又少。同事望着这对英武俊朗、漂亮娇艳的年轻夫妻过着牛郎织女般的生活,就摇晃着脑袋叹息:靠!硬是浪费了资源。话中到底有几分婉息,有几分调侃,只有说话人自己晓得。 机会来了,新线开通了,段长就把荆大可找去:要新成立个车间,想让你到那去当主任,一是因为你业务好,二是因为你部队出身,能吃苦,懂抄拢人心。新线条件差,没有招工,从各个车间抽调职工,当中会鱼龙混杂,良莠不齐,需要一个业务和管理上都过硬的人去。有问题你可以提出来,但不能不去,困难主要靠你自己解决,实在不行再到段里,不可以矛盾上交。对你,和别人要求不一样。段长的话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。 荆大可理会到这是段长对自己的倚重,自然不好谈条件,只是说,我尽量做好。 金莉莉有她的想法,长期的两地分隔,她都觉得自己体内的荷尔蒙快要紊乱了。两口子双职工,万多元的月收入,钱已经不是问题,对她来说,正常的生活才是难得的。无事时,金莉莉喜欢看一些健康知识的书,雨露滋润禾苗壮的道理她还是懂的。金莉莉内心还有个不可告人的想法,这趟慢慢游经过一天的行程,晚上在荆大可车间所在的车站折返,当中有一小时二十分钟的时间。俗话说,几分钟改变一场战争,一个多小时,什么事情不可以做?金莉莉的阴谋得逞后,心中不免恻喜,想着想着,脸就红了。两口子在激情过后,香汗淋漓的金莉莉喜欢粘着荆大可,喜欢将脸贴在荆大可那凸鼓的胸脯上,纤细的手指象蛇一样上上下下来回游动,喜欢听着荆大可那铿锵的心跳声。有时,她忍不住用牙狠狠地咬着荆大可的胸大肌,咬着荆大可的颈部,痛得他跳起来,嘴里嘶嘶直抽冷气。他越这样,金莉莉就笑的开心。有次,荆大可的徒弟到他家,看到他肩膀上的牙印,大惑不解:师傅,这是。。。。?荆大可就装着漫不经心地说,没什么,不小心让狗咬了一口。气得金莉莉恨恨的瞪着他,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吃下他。 ![]() 火车轧老鼠遭赔钱的事,开始荆大可以为是说的笑话,不料这样的事还真让他碰上了。 车间新修的办公楼需要从三百多米外的车站运转室拉局域网线。那天,段管网络的技术人员和荆大可查看现场后,就开工了。从车站到办公室之间有根高压电杆,正好可作为网线的中间支撑,虽然拐个小弯,但可以不让网线因长距离悬空下垂而被过往的车辆挂上。不过,从电杆到车间办公室,得经过一块菜地。菜地不算大,但在缺土少地的贵州,这块菜地是十分让农民们珍惜的。 测量、放线、爬杆、支架,施工很是顺利,荆大可心情很好,不免哼起了“战友战友亲如兄弟,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”。想到接收段里文件,上传表格资料,再也不要到车站办公室麻烦别人了,不由腰杆挺了挺,觉得硬了起来。虽说站区里大伙天天见面,但是,各是一个单位,各为其主,给别人添麻烦总会让人不爽。每次进门看到人家的电脑前忙碌着,看到车间的人进来,也赶快起身让电脑,荆大可心里总有求人让人矮小三分的感觉。车站是个四等站,按级别只是股级单位,而荆大可则是正科级,工务的工作性质让荆大可总是神气不起来。施工要点、驻站联络、施工协调、调度命令签收接发、站内施工占用股道和道叉等等,哪一样不要麻烦别人。不抽烟的荆大可有时也不得不衣蔸里带包好烟,平时傲气的他不得不放下架子。好在车站的人也还好打交道,每次办事都不含糊,进门出门主任主任喊的亲热,也是算给足了荆大可的面子。尽管这样,荆大可总是心里不爽。 主任,你看! 思想间,荆大可身边的职工胡鹏的手肘子碰了碰他。他看到,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在用力地拉扯着网线,从菜地里往外拉。显然,那光纤电缆很重,让她干瘦的双手青筋凸鼓。 你干什么?职工胡鹏大声喝道。 老妇人象根本没听见,只顾自己在拼力拉扯电缆。 别扯,这线很贵的,扯断了你赔啊?胡鹏声音又提高了几分。 荆大可抬手止住胡鹏,让他别喊。自己则径直走向老人,尽量心平气和:老人家,您这是干嘛呢? 干嘛?没看到你们的电线占了我的地吗?老人没好气地答道。原来她耳朵并不聋嘛。 荆大可尽量口气柔和:老人家,我们并没有占您的菜地,只是暂时搁在地里,一会往上拉就好了。您看,也没踩坏您的菜。 没踩坏也不行!老太婆的口气很坚决。 看来一时半会讲不通,荆大可让胡鹏和放线的职工休息一会。自己和老人扯起白来:您看,为什么不让我们拉呢? 为什么?你们心里清楚。老人的话让荆大可莫名其妙,摸头不着脑。 说来听听。荆大可饶有兴趣,想听个下文。 你们都是糊弄老百姓的。老人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电缆线上,也不顾潮湿地上的泥巴沾在裤子上。 我们怎么糊弄老百姓啦?荆大可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。 当初修铁路时,你们铁路上的人说要按国家标准补钱,可是,后来,你们补了多少?你们以为老百姓都好欺骗,好糊弄啊!这回,再也不会上你们的当了。由于激动,老人长年日晒风吹,饱经风霜的脸显得更加黝黑,皱纹也更加扭曲,象一条条在缓缓爬行的蚯蚓。 您别急,慢慢说。荆大可低下身子,蹲在老人身边。 从老人语无伦次的叙述中,荆大可慢慢明白了事情原委。铁路征地时都按国家有关规定进行划价补偿,这些都在工程预算之内。征地时是与当地政府进行协商,政府派人组成征地拆迁办或者支建办,总之,没有当地政府的支持和配合,铁路方面纵有万千神通也是寸步难行的。可是,县乡村都把铁路当成唐僧肉,谁都想咬一口,层层拔毛。铁路的补偿经过层层下拔,到农民手里时,就少的可怜了。这老妇人家里一丘可打四担谷子的三分多田,竟然只获得五十元的补偿。上面的人振振有词:这是国家标准,多一分也没有。胳膊扭不过大腿,老妇人一家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。现在,网线又要经过她的地里,一种本能的自卫由然而起。 ![]() 荆大可知道,上面的政策都好,只是到了下面执行时就走了样,让善良的农民受到伤害。不过,他知道自己一两句话,难以消除她心中那份久积的抵触。 胡鹏碰了碰荆大可,轻轻地对他说,主任,工区合同工老黄和她们家是亲戚,看能不能让他出面,或许…….。荆大可觉得这方法不错,如果能说通,就省了很多麻烦。 可是,事情并不象荆大可想象的那么简单。 晚上,合同工老黄提着一盒“老年营养麦片”上了老妇人的门。说起来,老人还是老黄的远房表姨娘。有了这层关系,对于荆大可的安排,老黄心里很有几分把握。 表姨娘和表姨父在吃晚饭,菜很简单,一锅猪血杂烩做的疱汤火锅,架在火炉膛的三脚青架上,冒着扑鼻的香味。 疱汤又叫杀猪饭,既可炖汤,也可干炒。山里雾大湿气重,山里人除了吃辣椒嗜花椒,喝烈酒,就是烫炉子。在寒冷的冬天,大都将菜做成热气腾腾的火锅,几片肥肉加一瓢清水,丢下几只火烧糊辣椒,剁一蔸白菜煮下去,就是一个不错的火锅。过去,山里人非逢年过节,很少屠宰牲猪。到了杀猪时,取猪身上每个部位的一些肉,如前胛、内脏、花油、小肠、猪心、腰、肺、血、猪头适量,加佐料炒成味道鲜美的菜肴,再把各道菜混合放在一个大锅里而成大杂烩菜,醮上葱蒜姜沫,佐以花椒五香,这道菜就越发百般滋味,鲜美杂陈,使人欲罢不能。庖汤不仅是一道菜肴,也是人们欢庆丰收、迎接春节来临的最新奇、最盛大的民族盛会。武陵山区聚居着侗、苗、土家等民族,尽管民族不同,但吃庖汤都是他们相同之处。早上七八点钟时,主人家先是请来杀猪匠杀猪。放光猪血后,主人家便用钱纸沾了猪血,在堂屋里正中央的神龛前焚烧香蜡纸烛,请求先祖保佑一家老小平安幸福、身体健康,来年事事顺利、五谷丰登。与主人家一道在缭绕的香雾和喜悦的祝词中,品尝这道百味“庖汤”,滋味愈加厚重、鲜香、回味悠长。 表姨爷喜好喝二两。老头子炒得一手好菜,寨子里大凡红白喜事,都要请他把厨,而且非他不行。久而久之,老头子就高傲起来。哪家喜事宴请,主人家先要几天上门请他,提前预约。这时,他就根据酒席的多少,定制菜单。他也不看人家奉上的红包,也不理会人家手上提来的烟酒,只是说声你自己坐会,就进了里屋。个把钟头后,他就哼着“月亮爬上半山腰,哥等妹在风雨桥…….”的行歌坐月小调出来了,手上执着一张用毛笔写在黄裱纸上的菜单,然后,端起桌上的酒杯,滋——地一声喝起来。 来人见状,知道大事已定,即刻告辞,直等良辰吉日时,老头子穿上他那一年到头难得浆洗一次的围裙,提着他的切菜刀上门料理厨事。 几天没下厨,老头子手就发痒,准确地说,是他的喉咙在发痒。好不容易盼到赶场日,一大早,老头子就提个小竹背篓,哼着山歌上集场,采购做疱汤用的菜料。 今天不是过年过节,自是不会杀猪,合同工老黄知道是表姨爷在犒劳自己的嘴。铁三脚青架上,那锅开的欢、白花花的猪下水,红嘟嘟的猪血在翻滚,一股股香气直钻老黄的鼻孔里。 见老黄进门,表姨娘连忙让座道,表侄子还没吃饭吧,一起吃一起吃,边说边递过来一只酒杯。 老头瞧也不瞧老黄,喝干杯中酒后,从火铺边将煨得滚烫的土陶酒盅给自己倒上。酒在杯中冒泡儿,泛着红色,是放了红糖片一起煨的,红糖补血。酒是苞谷酒,山里田少地多,田土靠天水,因而山上大都种植耐旱的苞谷、大豆、高粱和红薯,人畜吃不完就用来做酒。一般来说,红薯度数低,且口感苦涩,属较差的酒。苞谷酒辛辣性烈,味浓醇香,且可祛寒暖身,是自制酒中的上品。山里的草医郎中取酒泡药,也都选择苞谷酒,可见人们对它的偏爱。 表姨爷,今儿有个事想麻烦您老人家。老黄开门见山,准备说正事。 别说,我知道你要说什么。要喝酒呢,老子给你斟。要是说事,你还是趁早扯脚回走。没等老黄把话说完,老头子一口打断他的话,不让他把话往下说。见状,老黄只得悻悻地打道回府,向主任荆大可汇报。 为了避免冲突,更重要的是,段里来帮忙接网线的人耗不起,荆大可只得另想办法。又从工区叫来三个职工沿公路挖了几个一米的深坑,买来四米多长的木杆,用水泥、河砂,将木杆浇铸牢固。网线总算接好了,可是整整比原计划多花费了两天,增加了近千元的开支,荆大可觉得很窝火,恨得牙咬的咯咯响,可又奈何不得。人家是座庄,铁路上的人都是外来户,强龙不敌地头蛇,何况以后还少不了要和他们打交道,弄的太僵了反倒不好。 江面是闲适的,宁静的,恰如一幅雨中山水图。烟雨飘渺之中的小镇竟然韵味十足,古风淳朴,一融入其中,有一种发思古之幽情,化胸中之块垒的奇妙感觉。流连古街长巷的那种神迷,静观小桥流水的那种诗韵,大有梦于斯而醉于斯之感。金莉莉读书时,语文成绩很好,尤其是作文,准确地说,她的女子散文写的很韵味。语文老师看过后,连连叹惜:完了完了,咯何得了罗?小小年纪,情窦竟然开的咯么早! 金莉莉文章最先在中学的校报上发表,后来又在市报的文学副刊上经常出现,时不时邮递员送来的稿费单,让同学们羡慕不已,她成了学校的名人。不过,福兮祸兮,不可预料。因为对文学的特别钟爱,后来的金莉莉严重偏科,参加高考时,成绩落后于三本线四十多分。在铁路做了一辈子车站值班员的老爹伤心不已,说,闺女啊,你硬是生生地让文学给害了!你看,这个成绩以后能找到工作?罢了罢了,找个饭碗吧。 老爹找到在军分区当参谋的战友,将金莉莉招兵到了部队。两年后,重走父亲的老路,进了铁路。在北方部队的两年,金莉莉最大的收获,是将那一口蹩脚的“铁普”换成了地道的京腔。报到那天,客运段人劳科干部翻着她那不太厚实的档案,大惑不解:姑娘你就是本地人啊?我还以为你是北方的呢。 招工干部看了看她,问道,愿意做列车广播员啵? 愿意愿意。金莉莉生怕飞来的惊喜稍纵即逝,连忙答应道。列车广播员是列车上的“工人贵族”,同在一趟车,工作是不一样的。其它列车员不仅要立岗迎客,开关车门,端茶送水,打扫卫生,整理行李,在车厢里挤来挤去,忙的连轴转,往往一个班下来,一身污渍一身汗水。遇上春运时旅客高峰,别说做事,说是车上走一趟就让你好受的,还得承担被考核的风险。坐车的人多,上车检查的领导也多,俗话说,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,工作做的再好也不免百密一疏。遇上挑剔的领导,能从鸡蛋里给你挑出骨头来。现在,从铁路局到站段,到车队,哪个干部没有考核发牌的任务?现在的牌分红黄白牌,又叫ABC牌,职工们戏谑叫做“炸金花”。炸金花是赌博的一种,三张扑克牌比大小。不过,这个“炸金花”各张牌考核的金额是不一样的,摊上一张红牌,一个月的工资去掉了四分之一,一张黄牌,全家人一周的伙食费就没影了。站段一级的考核相对低一些,干部也大都抬头不见低头见,多少有点好人主义,发牌时往往就低不就高。最可恨的就是铁路局一级的人,一上车,那份高傲,象刚从鸡笼里放出来的公鸡,昂首挺胸,目空一切,让一米八的车长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,屁颠屁颠地跟着他们的后面,生怕哪个地方侍候不好而招来发牌。 相对来说,广播员金莉莉这风险少得多,一者自己独自在一个工作间,虽然面积不到两个平米,但这是她的净空之地,一般人不能进来,更不用说旅客。上面来人除非专门盯着广播员,一般也不会进工作间。二者广播员不直接与旅客打交道,受投诉的机会不多。金莉莉身材本来就高挑,人长的白皙,受过部队训练的她,走起路来与一般的女子又多了一份气质和韵味。有时,她从餐车端饭路过旅客身边,往往会招来一串串热辣辣的目光,这些目光一直将她送进广播室,直到那门“嘭”地一声关上。 本次列车现在到达甘溪车站,有在甘溪站下车的旅客,请携带好行李物品,按先后顺序下车,列车停车时间是十一分钟。 十一分钟后,晚点的列车又缓缓启程。再有两小时,列车就到达终点站,回家就可以美美地洗个热水澡。金莉莉闻闻身上的工装,隐约有股汗酸味,这让她不经意间皱了下眉头。想到马上就要到家了,金莉莉的心情又好了起来,嘴里哼起仁次央宗的《为你等待》: 天边走来, 走来一片片云彩, 是你把牵挂寄在我心怀, 阳光知道, 知道我的情怀, 那一片花海在为你盛开……. 你还有闲心唱?你闯大祸啦,我的姑奶奶!车长怒气冲冲地推开门,冲着沉湎于歌唱的金莉莉大吼大叫,张牙舞爪,脸气得绯红。 金莉莉被车长的神态吓呆了,嚅嚅地问道:车长,你可别吓我啊,我闯了什么祸? 有旅客漏乘啦,就在甘溪站。你看你,都干了些什么?平时很少发火的车长,此时不象是开玩笑。看来,事情还真的很严重。 旅客漏乘和我有什么关系?金莉莉不是想狡辩,实在是搞不明白,旅客漏乘怎么会和她这个广播员会扯上边。 和你没关系?你看看你刚才怎么报的站?人家都把投诉电话打到铁路局了,告状呢!你等着挨处理吧!车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双手拍打大腿,一米八的高大身躯压得椅子咯吱咯吱作响。 报的站有哪地方错误吗?金莉莉实在是不清楚哪地方出了问题。 你报站时是不是报了停车时间四十一分钟?车长又问她。 不可能,一般情况下,列车不会在一个站停车那么长的时间,金莉莉也不可能那么乱报。 见她还是不承认,车长喝斥道:把刚才的录音调出来回放! 录音笔里传出了她动听的声音:本次列车现在到达甘溪车站,有在甘溪站下车的旅客,请携带好行李物品,按先后顺序下车,列车停车时间是十一分钟…….。 车长,这没问题呀,哪儿不对吗? 不对?你还真的不对。一名男旅客听到广播了,以为在甘溪站停车时间四十一分钟,跑到站台上的小餐馆喝酒去了。结果菜还没上来,发现火车开跑了。人家的一大堆行李还在车上,幸好甘溪站和前方车站及时联系,将他的行李找到了。你说,是不是你的责任? 你以为南方人都象你在北方呆过,读音卷舌不卷舌那么分的清楚?你呀,唉!你怎么就偏偏要多那个倒霉的“是”字呢? 造成旅客漏乘,算是不小的事故。金莉莉的脚刚踏进车班学习室的大门,段里的人早就等候在那儿了。他们是奉上级指示,对此事进行调查,扩大分析,对责任人严肃处理。通过调出录音,逐一了解每个列车员后,让车长和金莉莉在调查笔录上签了名,就回段里交差了。第二天,处理结果出来了,金莉莉调出广播室,改职做列车员,下岗三个月,下岗期间只发基本生活费。车长、安全员和执守那名旅客下车的车厢乘务员每人免发三个月的生产奖,车长还外加在一条记大过处分。 这个倒霉的SI和SHI,让金莉莉无端损失了八千多元,她的心呐,疼的直滴血。 过很久以后,金莉莉就觉得冤枉,自己哪错嘛?她没明白“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”的道理,是和四有时是不能截然区分的。 车刚停稳,呼地一下上来了数百个肩挑手提的当地农民,他们挑着自己种的水果蔬菜,乘这车到贵州去卖。锦江虽然和贵州交界,可是地理情况完全不一样,贵州属云贵高原,气候常年阴冷潮湿,山上大多是石头,不能让树木的根生长,自然山上就没有根深叶茂。远远望去,那山上只是稀疏的几棵小树,很难让人希望它们会成林,贵州农民种的大多是靠天降水的耐旱的玉米红薯。可是地处湖南的锦江,地肥水美,这里产的瓜果出奇地好。于是,锦江小镇的瓜果蔬菜,成了这个毗邻湖南的贵州市场上不可或缺的补充。 假若有一天,每天开行的“慢慢游”因春运运输组织紧张,压缩成三天一开行,与锦江交界的贵州人就会不习惯,他们的餐桌上似乎少了不少的东西,于是,他们就会掰着手指算算,哪天慢车会来。其实,赚了贵州人口袋里票子的锦江人心怀侧喜。他们自己也在盘算,一年来,赚了多少钱。夏天,地里出产的香瓜,在当地只能卖二元钱一公斤,可是花上几元钱的火车费,挑到贵州,就可以卖到六元钱,还可以摆出一付奇货可居的样子,那份高傲是在本地得不到的。于是,锦江人的衣袋里的票子鼓了起来,一幢幢房子在绿水流淌的河坝边、翠竹掩映的山脚下立了起来,这是贵州人对他们辛苦的回报。 快点快点,要开车了。金莉莉看到车站外勤值班员摇动着绿旗,嘴里在滴滴地吹着哨子,是要发车了。三分钟的停点快的很。慢慢游逢站必停,如果不及时发车,是要造成造成晚点的。非特殊情况下的列车晚上点,铁路局的行车调度会怪罪下来的。 嘿,我的我的。她身后传来破锣般的嗓音。这是一个矮小黝黑的五十多岁男人,听到金莉莉的喊声,急忙凑上来,谦卑地赔上笑脸。男人的笑相很不好看,那两颗塞满牙秽的大黄牙好刺目。随着他的说话,一股难闻的气味也飘了过来,金莉莉几乎晕的要背过气去,差点把早上吃的津市牛肉米粉倒出来。 金莉莉的眉头皱的更加厉害,眉宇间拧成一条深深的川字,这完全破坏了她平滑光亮的脸庞。她阴沉着,莫名地不耐烦起来,嚷道,自己摆好,摆好。 哎哎,就好就好。大黄牙哈着腰,一边向金莉莉谄笑着,一边将自己的担子往边上挪了挪。其实,他根本没有挪动,因为没有空间让他挪,他只是通过挪挪,表示一种姿态。向她表示,你看,我是在认真执行你的指令。 大黄牙趁人不注意,脸又凑过来,对金莉莉低语,东西放在你乘务间的桶里,加了水的。大黄牙说的东西是一条足有四斤重的锦鲤,那鱼金黄色的鳞片在车厢的顶灯照耀下,泛着金光。鱼的两条胡须粗粗的,象蚯蚓般在水里摆动。鱼的背鳍宽厚,上面用尼龙绳穿着。手提着尼龙绳,或是将鱼挂在扁担上,让鱼自己在扭动身躯,是很让打渔者得意的事。区分河鲤鱼和塘鲤鱼,不需看其它,光凭鱼的背鳍和鳞片就知道。几天前,金莉莉在车上无意中和同事念的,没想到让大黄牙听到了,而且那么快就搞来了。 金莉莉开始补票了。跑了多年的车,列车员们别的不行,只练就了个好记性。只要经过她们身边,大都记得是从哪个站上的车。慢慢游经过的十多个车站,只三个有客运点的车站出售车票外,其它站上车的,得由他们挨个查补票。刚开始,补票是很正规的,三元五元通过补票机打出来,到车队交账,钱票相符,分毫不差。后来,有的乘客就和列车员打商量,本应该八块钱的车票,给个五块六块的,而且不要票,何况有时带的补票机纸卷不够,也不能打出车票,于是,慢慢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默认了。每趟车结束,车队还可以分些。段里发现情况不对,也知道不可能完全核实车班的补票收入,干脆核定了每个班客运量,取消列车员的基本工资,估算向段上缴的票款额。不缴不行,会造成国资外流。不给点甜头也不行,补票人没动力。除了上缴段后,车队从补票额中提发职工工资。刚开始,一些职工还很有意见,担心吃亏。第一个月分红后,发现竟然比平时的工资多个一千八百的,于是,大家便三缄其口,不再做声,只是心知肚明。 车到终点站时,金莉莉就直奔荆大可那。看到她进门,线路车间技术员小胡连忙起身招呼,哟,嫂子来了。不凑巧,主任到工区去了。 噢,没听他说呀。话刚说出来,金莉莉就失笑了。工务人的岗位在工地,哪能一天到晚守在办公室?难怪工务人一个个晒的鳅麻黑。一位铁路局领导到工务段检查,一连检查了三个工区,发现问题不少,心中自是窝火。随行的工务段段长正要解释,这领导一口打断他的话:你这个工务段长白皮嫩肉的,保养的好啊!言下之意谁都听得出来:工务段长呆在家里不日晒雨淋,这两条钢轨能好到哪里去? 领导的话噎得这段长说不出话。段长自打娘肚子里出来就长的那么白,即便是晒了六月天的大太阳,不出一个星期,又仿佛蜕了一层皮,又是活脱脱戏里的白皮小生一个。作为下级的段长纵有千般委屈,万种冤枉,在上级领导面前是不敢分辨的,官大一级压死人。 一大早,线路工区后山腰的晨雾还没有散去,院内洋溢着喜庆,今天工区将搬新家。火车站在县城的一隅,在当今寸土寸金的房地产大开发时代,新修的铁路能从城边过,已经很不错,何况铁路那么多单位,占地那么大,不容易。工区搬新家,自然要放鞭炮。职工们就高高兴兴开始打扫着新楼的卫生。工区管理员买来许多鞭炮,准备好好地庆祝一下。养路工人干活不惜力,鞭炮也放得实在,鞭炮声震耳欲聋! 是该好好庆贺了!早些日,段里给工区进行了一次较大的翻修,房子鸟枪换炮不容易呵!,面对一个新环境,又遇到身边一个工区搬新家,四周喜庆的氛围,立即感染上了他,内心升腾起一种无形的自豪感…… 原来房子陈旧,还漏雨呢!房屋翻修,摇身一变,简直就成为一栋新楼!一眼望去,楼房显得气派。窗明几亮,透着祥和。两层楼的正中上方刷了一个大大的“和”字。房屋两边正中位置,分别写有:天时地利人和和谐平安铁路 此刻,荆大可被职工团团围住,他正与他们打得火热。突然,胡鹏冲着大伙喊道:快看!那边来了一大伙人!还有警车! 是哩,不太象来贺喜的! 会不会是来找麻烦的…… 怎么回事?荆大可意识到这帮人来者不善……! 中年人背着双手,黑着脸,一句话也不说。头目模样的警察见状,指着中年人向职工们道:这是县城管局周局长,今天就是要好好地查查你们的违法事情,希望大家配合。 原来,鞭炮声将当地有关部门惊动了! 头目模样的警察继续在叫喊:谁叫你们燃放鞭炮的? 他的话使空气顿时紧张起来。人群中,职工们瞪着眼睛,怒视视着说话人。两名职工分别立在荆大可的左右,捏紧了拳头。 荆大可拔开他们,抬手下压,朝大伙做了个安静的手势。别过脸,对来人说:警察同志,用得着摆这架势吗?不就是职工搬家,喜庆,放个炮庆贺一下,好大个事? 可是,你们违反了县里禁止燃放鞭炮的规定!警察看不卑不亢的荆大可,大致猜出了,他是这儿的头,但他的口气没有丝毫的让步。 我是这儿的负责人,和他们无关,有事找我。荆大可转身对大伙摆了摆手说,都别吵,上班时间到了,该干嘛干嘛去。 恐怕得麻烦你,跟我们到派出所将这桩事处理一下。警察侧过身,将他朝警车门边让了一下。 荆大可递给那位负责人一张名片,说他爱显摆,真的冤枉了。段里不知道从哪能里学来的一套防洪经验,将车间管内的防洪责任里程和段调度、防洪办、车间主任和书记、各看守点、相关车站电话都打印在上面,醒目之处显赫地印了“防洪名片”,这样的名片显得不伦不类。这负责人看了一下名片,知道他说话算数。就说,走吧。 到了派出所,荆大可一屁股坐在一靠窗的位置。因为不是当事人,只是配合调查,所以派出所的人也不为难他。难得开口的县城管局长想到这是在派出所,荆大可他们又亏理,似乎稳操胜券,神态变得严肃起来: 荆大可按捺住不快,答道,违反了禁令,燃放鞭炮是我们不对,但我们确实不知道…… 禁了半年,能说不知道?按规定要处两千元罚款!县城管局长不想在这上面作出让步,这是问题的关键,所以他的口气也格外严厉。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“禁令”,打开给荆大可看,似乎想彻底镇服他。荆大可匆匆扫了一眼,目光直逼着他: 首先,我们没订当地的报纸,看不到禁止燃放鞭炮的禁令;其次,我们没有装县有线电视,工区现在看的电视是卫星锅子,收不到当地台。其实,早在工区成立时,我们就多次向县里有关部门反映,要装有线电视,可是有关部门讲我们这是城郊,要两万块钱一户的初装费。现在你们的禁令写得明明白白,是城区禁燃,并没有提到郊区。那么,我想问你:这里是属于城区还是郊区?如果列为“城区”,为什么要按郊区收我们两万块钱一户的电视安装费?既然是郊区,就不在城市禁燃之内,什么又要来找我们的麻烦?第三,你说禁了半年,除了电视报纸这一块,你们哪个与我们送了一份宣传资料?你们来过一个人上门跟我们做过宣传没有? 禁燃半年了,怎么还存在我们这片盲区与死角呢?换言之,你们的工作做到位了吗?…… 县城管局长走后,接待人员开始与他交涉实质性问题。 不管怎么样,你还是要配合我们工作。 不配合你们,我就不会跟你们来。 按规定,那要得接受罚款啦! 罚款可以呀,第一,我是车间一级的机构,没有自己的财务;第二,如果你要罚款的话,我只有通知我单位来人啦。如果影响我安全生产的话,你要有个交待,第三,今天的情况我将据实上向你们的上级作书面申诉…… 看到荆大可一点也不示弱,接待人员知道这些都是因为县里的工作不到位造成的,也怕荆大可拧死理,惹麻烦。更主要是作为主管单位的县城管局长都先溜了,也不想把事情弄大,于是口气松就了下来: 既然你态度还好,罚款就免了。只是我们要报这个材料,你在上面签个字,总行吧?因为县里几名主要领导家就住在火车站附近,听到鞭炮声,督促我们来过问此事,请你理解。 这个没问题…… 当荆大可潇洒地走出派出所大门,他的一伙职工排队等在那了,象迎接英雄一样。胡鹏迎上来:主任呐,害我们担心死了,要是他们敢把你怎么样,我们也不会善罢干休,瞧,我们都来了。 荆大可心里一热,但很快他就脸一沉:你们操空心呐,还不赶快给我干活去。 刚才回到车间办公室,屁股还没落座,荆大可的电话爆响起来,是调度电话:铜湾隧道口发生塌方了,赶快到现场了解情况,二十分钟后向调度汇报。 不会吧,这艳阳高照的,哪会塌方?荆大可以为自己听错了。 调度通知是至高无上的权威,必须不折扣地执行。到了铜湾隧道口,眼前一幕让他惊呆了,山坡有一半被直直地切割下来,隧道口几乎全部被山下溜下的泥土淹埋了,黄澄澄的泥水还在哗哗也往往下流。 塌方了!山上水库的水渠年久失修,垮塌了,巨大的水流冲下山坡,携带山石泥土淹埋了铁路。 荆大可万万没想到,事故就发生在他在派出所的时候。事后,他听说慢慢游列车那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瞬间。 还沉浸在一连串数据记录的司机闻声,抬头一看:妈呀,半坡上,一股激流奔涌而下。水流夹杂着石块,直扑线路上。 停车!副司机显然是吓傻了,急得大叫。 司机目测了一下,距离机车不到一百米。按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,如果这时紧急制动,因惯性作用,机车正好会停在故障地点,后果不堪设想。 司机想也不敢想,果断地拒绝:不行,加速,冲过去。说时迟,那时快,他用力推着加速手柄。机车受电弓紧紧咬住接触网,机器发出昂昂的怪叫,列车在剧烈地震动了一下,轰地提速,扑进黑沉沉的隧道。车外,响起起辟辟叭叭的石头泥块砸在车窗上、顶篷上的声音。列车在摇晃着,风弛电挚般上前驶去。车尾刚刚进入隧道,一股巨大有泥石流天崩地陷般的铺盖下来,随即,刚刚还锃亮的钢轨不见了,高大孔武的隧道拱口不见了。 大地在剧烈地摇晃,山神在怒吼,好象世界到了末日。。。。。。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,山区气温聚降。塌方现场一片狼迹,二十多米的钢轨被全部埋掉了,隧道口几乎淹没。接到通知的水库管理员将排泄渠封匣了,大股的水流已经停止。 走近了,荆大可看到了一支支火把。火把映照着一张张熟悉少陌生的脸,职工胡鹏带着站区职工抢险来了,还有巡道工老黄的表姨娘和表姨父、说书老秀才、派出所的民警、县里的领导和当地村民,黑压压一片,一眼望不到边。 |